韦荣慧:扛在肩上的千年窝妥,“东方第一染”的传奇

2021-11-10 21:39:41 作者:韦荣慧 来源:56民族文化网 浏览次数:0

让更多的人从蜡染走进丹寨,去感知其文化艺术的魅力;无论怎样,历史上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蜡染上的图案也和苗族刺绣一样,成为记录本民族历史的载体,这是不争的事实。
 编者按

这是作者作于两年多前“千年窝妥”展览时候的文章,2019年丹寨决战脱贫攻坚之际,特发此文以资纪念,同时,也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苗族神奇、古老的“窝妥文化”。

扛在肩上的千年窝妥

——丹寨苗族蜡染文化特展策展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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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更多的人从蜡染走进丹寨,去感知其文化艺术的魅力;

让更多的人分享蜡染文创产品,去关注其保护与传承;

让“窝妥”上的鸟纹得到学术关怀,有一个学术名分;

让排倒莫的窝妥人,通过自己的手艺赢得发展,生活更美;

这是我和我的团队策划这个展览的初衷。

一、丹寨丹寨

为什么选择丹寨?除了丹寨苗族蜡染具有中国传统蜡染的典型工艺、纯真质朴的纹样个性、更主要是因为那里有许许多多感人的故事。

我至今还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我的贵州老乡、蜡染能手王阿勇娘娘来到我家。她刚从美国表演蜡染技术回京,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韦妹,你知道那些高鼻子的美国人用多少钱买一张蜡染小手帕?5美元呀,还抢着买!”

后来我得知,王阿勇的蜡染作品收藏于美国白宫,被称为“东方第一染”,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还特别邀请她赴了家宴。去美国展示民族文化已经成为我的一个梦想!

王阿勇是丹寨县排倒莫人。丹寨县与我的家乡雷山县相邻,都是苗族聚居区。在国家公布的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丹寨蜡染入选少数民族染织技艺,而丹寨蜡染又以排倒莫为最。

排倒莫其实是丹寨县的两个村寨,一个叫排倒村,一个叫排莫村。由于两村地面相连,民俗相似,更因为两个村寨都以蜡染而闻名于世,于是,人们将两个村寨统称为排倒莫。排倒莫,是丹寨蜡染艺术保存最为完整的地方之一。在排倒莫一带,方圆几十里,女人们个个都会蜡染,寨寨都有蜡染能手,家家都藏有蜡染精品。

我第一次接触蜡染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我还是个刚刚懂事的小丫头。我的父母当时在雷山县乔桑公社工作,公社里有一对从贵阳下放来的医生夫妇。正是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送给我一张蓝底白花的蜡染小手帕,后来又手把手地教我用蜂蜡制作漂亮的小手帕。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那温馨的场景却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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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蜡染

汉字对蜡染有过很多记载,苗族古歌中有《蜡染歌》、贾理中也提及过蜡染。苗族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蜡染古老而美好的传说,关于蜡染的起源及其发展恕不赘述。

无论怎样,历史上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蜡染上的图案也和苗族刺绣一样,成为记录本民族历史的载体,这是不争的事实。

出于对蜡染的热爱,早期我对贵州安顺蜡染厂、蜡染博物馆、镇宁石头寨、黔东南黄平县、榕江县的平永乡等地的蜡染做过调研。

而自从认识王阿勇娘娘,崇敬她的缘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始,我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丹寨那片神奇的土地。当然,也因为丹寨是我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2014年,我带我们展览部的同事去丹寨调研。原本想带她去拜访我崇敬的王阿勇娘娘,然而,从凯里出发到丹寨的路程中被宁曼丽女士创业的故事所吸引,工作职业习惯,我开始调研她不是苗族也不是丹寨人,为什么会选择开发蜡染为生?

首先一直困扰消费者的掉色问题、传统面料问题、传统纹样问题等,关键是市场在哪里?你可知道风险有多大?

她先回答我脱色问题已经解决,她是安徽人,原来做面料生意等。我的问题得到一一化解。

到达丹寨县城后,我们没有惊动政府部门而迫不急待直接去了宁曼丽的宁航蜡染公司。在这个有点年代的水泥建筑楼里,我们看到来自丹寨县不同乡镇的40多个苗族妇女,穿着苗装,还有一个独臂的残疾人,他们正静静地重复着点蜡、画蜡、浸染、晾晒这样一套古老而复杂的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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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蜡染

宁曼丽告诉我们,创业初期企业很不景气,曾经连续8个月发不起工资,但是,这个团队没有一个人离开她。她被深深感动了。她卖掉了自己外地的房子,用这些钱给员工发了工资。她说,虽然这些苗族姐妹很多人没上过学,她们却在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传承和发展着古老的蜡染工艺,而正是她们心地的纯净和对蜡染的执着,才让宁曼丽有勇气和她们一直坚守着。

结束在宁航的调研后,我邀请宁曼丽一起去了丹寨龙泉镇交圭村朵往颂合作社理事长李光智的家。

2013年冬天,寒冷而有雾霾的北京欢迎来自丹寨的李光智,他带着硒锌米、硒锌茶+鸟笼、蜡染、刺绣、银饰、服饰、手工鞋、韭菜根等产品,在梅地亚酒店参加了商务部国际交流中心主办的以“技术创新,模式创新,融资创新”为主题的联盟年会,我在自己家接待了这个年轻人。

此后,每次李光智来北京国家行政学院参加每年一届由公共经济研究会主办的“中国乡村文明论坛”,我都去旁听,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在下面听他用PPT演讲。

演讲中,李光智反复宣传自己的家乡丹寨,他说,“家乡是什么?家乡是无论你走多远都想回来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家人”;讲他怎样带领家乡群众实施“资金互助”、“一村一品”、“民族手工产业”、“乡村旅游”等四项工程奔小康路的发展思路;讲丹寨县苗家人世世代代相传的神话“朵往颂”的故事(传说里的朵往颂是一位美丽的仙女,这也成为了苗家人勤劳智慧的化身。因此,他把自己的品牌注册为“朵往颂”);讲他的硒锌稻谷、富硒茶叶卖到广州、上海、北京、迪拜、阿曼的欣慰。

去了他的家乡我们才知道,尽管交圭村离全国知名的高要梯田不远,海拨不高只有650米,四面环山,常年气温高,水资源较好,但各种困难挑战着这个年轻人。

结束丹寨的调研与宁曼丽和李光智握手告别时,我只想说,祝福蜡染!祝福丹寨!李光智的爱乡故事,宁曼丽爱上蜡染,都为我们传递着一份守护家园和文化的力量。

2015年冬天,我又带着我们馆文创中心、展览部同事和中央电视台及其他单位的朋友再来丹寨,在宁航蜡染公司,我们同样看到那些熟悉的传承人,她们唱着歌随心所欲地在画在染。

也许就如韦文扬先生说的,这些作品没了血腥味,少了杀气,它原始、天真、浪漫,充满了人类童真时代性本善的美之质,也许鸟的文化已经渗入了她们的细胞里变成了思维的方式;还可能因为排倒莫苗族蜡染绘画风格,与新石器前期几何纹饰风格相关,当天,我们去的团队共购买了5万多元钱的蜡染创新产品。

离开的时候,苗族蜡染传承人和每一次一样,与宁曼丽一起全部到门口用苗语唱着“蜡染歌”为我们道别,一次次向我们说感谢的话。

这时,我看见宁曼丽在她们中间已经变成一个泪人,也可能她在期盼我们再来,再买5万元的展品。在我们车开动时,她们集体挥着手唱到“祝您平安,祝您平安,让那快乐永远在我们身边。”那一刻,我们接受了什么?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一定要在一个时机成熟的日子里,让更多人关怀她们!一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宁曼丽组织27个传承人,用100天时间画的《百苗图》。

当然,我们不能把这个作品与清代陈浩画的《百苗图》相比,她让我震惊的是一种精神。

选择丹寨还因为,丹寨不仅有“贾”,还有一位受人尊重的人类学民族学家王凤刚先生。“懂贾才懂道理,才识做人。”这句话是被称为苗族霍金的王凤刚先生说的。

那么,贾又什么?贾理又是什么?为了懂贾和懂道理,我捧着王老师送的崭新的,厚达760多页,共80余万字的《苗族贾理》读着,我的心沉甸甸的,一直沉静在见到王老师的那个场面中。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部被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经典著作的竟是一名患上不治之症、瘫痪卧床近30年的老人完成的

2015年的4月2日上午,阳光明媚,在丹寨的龙泉山开满映山红的季节,我有幸因为征集《好地方在山那边——苗族历史与文化展览》的展品,专程到贵州省丹寨县拜访《苗族贾理》作者王凤刚老人。当我们推门进去时,看到这位老人穿着整齐的藏青色西服,端坐于轮椅上。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应当下跪向王老师致敬!他对人类遗存的整理贡献太大。轮椅特意摆在靠近阳台的墙边,面对着沙发和茶几,他可以不转动脖颈看到我们。

所谓“贾”是在贵州黔东南自治州丹寨县和周边的苗族地区,世代流传着的口传经典,苗语称之为Jax(音“贾”)。“贾”具有“讲、说、论、辩”等释义;贾从开天辟地、创世神话,民族迁徙、村落布局等历史传说,到婚姻制度、祭祀、巫事、民俗乡风,集中反映了黔东南苗族的历史渊源、农耕文化、伦理道德、风俗习惯、法律规范、哲学思想、精神信仰等的原生态风貌,堪称古代苗族的“百科全书”。贾理,就是《贾》所阐述的道理,被视作苗族民众的“圣经”和苗族社会习惯法的“法典”。

苗族过去没有自己的文字,千百年来,《苗族贾理》靠口头传承、口授心记,如碎片般流传于村寨歌手、贾师、巫师的口头唱诵中。懂《贾》的人在寨子里有很高的威望,懂《贾》才能当理老,当寨老,当巫师。甚至有“一位贾师就是一个博物馆和一个档案馆”之说。它是苗族文学、史学、哲学、法学、民俗学、自然科学、巫学、语言学等的综合集成,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科学价值、实用价值和研究价值!

为了破解一个又一个苗族文化密码,王凤刚老师用大量的时间去搜集原始材料,了解背景知识。费力地在纸上一笔一画书写和翻译。是因为《苗族贾理》涉及多个学科领域,整理译注需要通晓苗族文化的方方面面。王凤刚踏遍了丹寨的山山水水,周末和节假日都不回家。当时全县139个大队,他走访了110多个,撰写神话、民歌等40多万字,翻译了200万字,身患重疾三十年,矢志不渝抢救保护濒临失传的古代经典,靠顽强意志完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苗族贾理》整理译注,用挚爱深情守护一个民族的文化血脉和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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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贾理

1979年他被确诊患病患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是一位和英国大科学家斯蒂芬·霍金遭受同样命运磨难的“渐冻人”。1993年开始他不能走路,2006年他的双手失去握笔书写的能力。每天只能工作几十分钟。30年中,他凭着对苗族民间文化的热爱,凭着一名人类学民族学家的学术自觉,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强意志与病魔抗争,搜集整理出两万余行堪称苗族“百科全书”的贾理和三万余行苗族歌谣。

2008年,他完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苗族贾理》的全部整理译注工作。2009年,这部苗汉文双语对照的濒临失传的古代经典正式出版,被称作一部“文化内涵十分厚重的价值非凡的苗族古代经典”。也是一部丈量生命厚度的巨著。

考虑到对王老师的健康,原本我只想在王老师家停留30分钟,然而,我在他们家一个多小时,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出于礼貌谁也不好催我们走,但是考虑到王老的健康我必须守时,离开的时候,我与他们二老合影留念,轻轻地慢慢地握着王老师那唯一能动弹的三个手指头,算是握手告别,眼泪滴在我的衣服上。

离开王老师的家后,车子行驶在去三都水族自治县的路上,而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支撑着王老师以惊人的毅力走过并完成这部巨著,当然是“贾”。是贾理的力量,是使命和责任感点燃王老师生命的奇迹。

根植于这样厚实文化沃土的丹寨蜡染,就如同一个美的海洋,它的深邃、浩瀚和斑斓震撼着我、吸附着我、牵引着我,不仅仅是我,但凡和我一道去丹寨的朋友和同事也像我一样被丹寨蜡染艺术所感染,无法摆脱它的诱惑。

2016年,我所主管的文创中心,将丹寨蜡染的研究与开发作为他们的课题。年初开始了对丹寨的田野工作。一个月之后,我见到从乡下回来的我的同事范明霞,我问她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以为她会回答我说是那里的蜡染工艺及其纹样,而她却说感动她的不是蜡染,是丹寨的人!接着她像数家珍一样,一个个地给我讲她所见到的丹寨人的故事。

最让我感伤的是她告诉我没有见到王阿勇,她已经在年前过世了,她的展品由儿媳妇王阿板负责整理,并快被各家博物馆征集完了。她去了杨武、排倒莫、去了基加、卡啦,她还去医院看了王凤刚老师,去了李光智家,听他讲回乡创业的故事。

这些信息不得不让我们决定加快调研、征集和展览的速度!

二、千年窝妥

为什么选择窝妥?因为窝妥是史诗,是有生命的艺术。她用诗一样美的语言赞美着苗族达观的生活态度;她向世人述说着苗族几千年的迁徙历史;几千年来,她把鸟纹、八角星纹扛在自己的肩上行走在田间地角亘古不变!

不知道从何时起,“窝妥”不知不觉变成了丹寨蜡染纹样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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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早先看到前辈们对丹寨的研究记录中,关于丹寨蜡染纹样的描述,有一种纹样写的最多的是:“窝妥纹”、“牛旋纹”、“螺旋纹”等。

展览前夕,我们赴丹寨征集展品时,专门对“窝妥纹”进行调研,著名学者韦文扬先生这样告诉我们,排倒莫这支苗族语言称“务图”或者“窝妥”,都是指蜡染服,其中“务”或“窝”,都专指衣服,而“图”或“妥”,指的是染,或蜡染。应该肯定地说,“窝妥”不是指螺旋纹样,而是专指称蜡染衣服。韦文扬先生专门作文论述窝妥为何。

这篇文章经我们微信平台发布后在人类学民族学界和苗学界引起强烈反响。为了让这个纹样得到她的名分,我们决定本次展览以我馆馆藏一件“窝妥”即丹寨苗族蜡染衣为主线,去追溯苗族蜡染的历史发展脉络及传承现状,力图在学术界展开对这件衣服上的图案的讨论。

在画册编辑截稿之前,我们很欣慰的收到复旦大学人类学系的博士生导师李辉先生的稿件,他认为这个纹样与高庙文化有关。并且积极提供贺刚先生的图片。

到底“窝妥”上的纹样与哪个文化形态有关?

为什么在遥远的大山深处,苗族同胞一直捍卫着这个他们的老人家不让改动的纹样?

她的密码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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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蜡染

我们希望通过展览,让这个纹样得到更多学者的学术关怀。展览还展示了融入现代时尚元素设计的蜡染文创产品,目的是将一个勤劳、勇敢、智慧、和美并且不断创新发展的苗族展现给大家。

我总以为,好的展览,应该是一个可以窥见历史、感受美丽、激发灵感、点亮理想的窗口。但愿此展览能够为熟悉蜡染和不熟悉蜡染的广大观众提供一个这样的窗口。

窝妥,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以及对生活和理想的追求,从历史中走来,还将向未来走去。我相信,经历了千年沧桑的窝妥,在新的时代里,必将放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谨以此文祝贺《千年窝妥——丹寨苗族蜡染文化展》开幕,并感谢关心支持此展览和为此展览付出努力的所有领导、专家、朋友、同行、同事们和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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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国务委员戴秉国参观展览

此外,我还是想特别感谢王凤刚先生,在结束我的文章之前,我有收到先生传来他八十年代的调查“哪个创制蜡染衣”。这个季节对先生是残酷的,然而,王先生从头至今一直在关注着这个展览的准备工作,积极为我们发来各种资料,包括潘光华老师的调查资料和他的调查资料,让展览得到学术关怀。

2016年7月5日星期二完稿于倒座庙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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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荣慧(苗族)

中国民族博物馆副馆长

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会副秘书长

博物馆文化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中国博物馆协会博物馆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多彩中华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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